不知是否是错觉,周旖锦看见魏景的脸色忽的暗沉了片刻。
“你先好生休息便是,翠微宫的林昭仪,朕已经吩咐下了诏狱,或许不日便能审出来。”魏景摸了摸周旖锦的秀发,眸光一沉,安抚道。
这落水一事,本就是他安排的,先是以她哥哥周宴的事激怒她,再命人埋伏在她回宫路上。
大不了拿出个林昭仪的命抵罪,时日一久,又能查出些什么呢?
只怕连周旖锦自己都忘了,还能在宫里留下个她残忍刻毒的名声。
魏景心里不由得有些得意,只苦恼周旖锦是个福大命大的,竟被救了起来。
又留了一个多时辰,魏景才起驾回养心殿。他疲惫地倒在躺椅上,小福子在他身后揉肩捶背了好一会儿。
小福子邀宠似地说道:“皇上,林昭仪已经在牢里杀了,奴才也已经命人放出消息,说是淑贵妃因落水一事迁怒林昭仪,到时候定满宫怨怼。”
魏景揉了揉太阳穴:“给些银子安抚林氏,其他的,你心里有数就行。”
登基这两年,他每月都要去凤栖宫几趟,维持他与贵妃表面的恩爱,实在是疲惫不堪。
浣衣局内,王姑姑拿着戒尺,正在教训人。
“白若烟,在宫里做事,你这样的态度,我还是第一个见的!”王姑姑在庭中踱步,底下宫女太监跪了一地。
“你自从病好以来,屡屡犯错,先是洗坏了瑶妃娘娘的衣襟,我念着往日情分,勉强替你遮掩下来,可自己看看,这批衣服,给你洗成什么模样!”
“姑姑,我知错了,以后再不敢懈怠!”白若烟皱着眉,心里满是无奈与气愤。
一天洗三桶衣服,还只能吃半饱的干硬粗粮,一到晚上腰酸背痛,这宫里的活简直要累死人!
她满心满意要在这后宫中闯出一番作为来,没想到才不过几日,便已经快要消受不住。
王姑姑决意要罚她:“举起手来。”
白若烟的原身不愧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好人,王姑姑的戒尺正作势要往她掌心落下,便立刻有几个交好的宫女替她求情。
“你们——你们反了天了!”王姑姑气的咬帕子。
白若烟一回房,便捂着发红的掌心,趴在床上抹起眼泪。
她从前活了二十几年,连她父母都没打过她,却被一个浣衣局的姑姑给欺负成这样!
虽说那王姑姑总算念着点旧情,下手轻了几分,但是、但是打手心真的好痛!
白若烟抽泣了一会儿,哭哭啼啼地上了药,一想起明天还要用这受伤的手洗三大桶衣服,心里满是屈辱与不甘。
有些事情,她要快些去做了。
她身为一个宫女,若想见到皇上,恐怕比登天还难,白若烟沉思许久,想到了一个人——内务府总管崔公公。
崔公公在宫里是个有权势的,听说他是王府里受重用的旧人,还认了皇帝面前最受宠的福公公做干爹,这宫里头,连后妃小主都要给他几分薄面。
在书里,崔公公在王府时,受了昭明皇后许多恩惠,因此一看到白若烟这张脸,便对她疼爱有加,帮衬了许多,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贵人。
白若烟又打起了精神,笑着寻了药膏细细涂抹伤口。
“此话当真?”周旖锦抿着唇,听完桃红的话,惊得哑口无言。
前几日,她留了个心思,让桃红去内务府取秋装时留意一下,是否有暗中克扣妃子份例一事,没想到正巧被桃红撞上。
“奴婢一进内务府,里面快乱成一团了!听说萧美人的份例被扣了大半,她向来与瑶妃交好,身边的女使也是脾气大的,内务府都要把份例还回去了,这时文婕妤却带着几个小厮,说什么都不让,还差点打了起来。”
“文婕妤?”周旖锦握着茶杯的指节微微泛白。
“是。”桃红叉着腰,十分气愤:“奴婢亲眼看见的,文婕妤不仅强行要走了萧美人的份例,还……还搬出贵妃娘娘的名头,让内务府众人都不许外传。娘娘对她那么好,可她竟然背地里这样毁娘娘的名声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!”
听了这话,周旖锦沉默了许久。
若是在从前,周旖锦断然不会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姐妹会做出这种事情来。
她和文婕妤,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。
文家虽不显赫,但对周家祖上有恩,周文两家算是世交,文婕妤的名字文新乔还是她爷爷亲自取的。
她和文新乔同一年出生,两人一起长大,又一起入宫,彼此扶持,情同姐妹。
但落水一事和林昭仪的死蹊跷万分,克扣份例又确有其事......周旖锦不禁回想起那个梦——圣旨传到冷宫,文婕妤亲手端着白绫,脸上依然挂着十几年如一日的笑,手上却慢慢勒紧送她上路。
她原先是半信半疑的,可如今,一切事情仿佛都在指向那个命定的结局。
想到这,周旖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,心里愈发沉下去。
文婕妤虽不受宠,但她与自己关系匪浅,平日里在宫里也算能横着走的,可她竟在背地里,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宫中大肆敛财?
周旖锦心绪不宁,立刻吩咐桃红更衣,准备亲自去内务府问一趟。
正是刚入秋的时节,迎面的风带着寒气,她略微皱眉,拢了拢身上的软毛织锦披风。
院子里新栽的木槿开的正盛,落了一地雪白的花。
抬首望,黄昏中氤氲着辉煌的殿楼,飞檐走凤,鳞次栉比。
白若烟带着一盒糕点求见崔公公,却被小太监拦在了门外。
她从小便对厨艺很感兴趣,今日随手做点甜点小糕,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,可还没进内务府的门,便遇上了这只拦路虎。
“好公公,您就放我进去吧,保准不给您添麻烦!”白若烟嗓子都要说冒烟了,信口胡侃道:“崔公公是我的旧识,你这样阻拦我,要是他怪罪起来,我也保不住你!”
“姑娘!”那太监也是无奈,劝她道:“不是我不愿放你进去,今日内务府里头神仙打架,贸然冲进去是要遭殃的!”
小太监好言好语又劝了几句,见白若烟仍是不听,也没了好脾气,直言道:“随你进吧!”
白若烟自是大喜。
听小太监那话,里头肯定有什么尊贵的人物,若能走了运,直接见到皇上,也省的她费尽心思谋划了。
她美滋滋地推开门,却倏地看见里头惨烈场景,一时间吓得楞住了,逃都忘了逃。
第四章她变了
内务府的正殿内,太监宫女们齐刷刷跪了一地,鸦雀无声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,只听得见重棍敲在肉上的一声声闷响。
崔公公凄厉的求饶声响彻大殿,棍子一落,站在旁边的文婕妤身子就颤一颤。
大殿正中央,紫檀镶嵌珐琅宝座上,周旖锦冷着脸,素手慢悠悠沏着茶,仿佛周遭一切只是一场闹剧似的。
二十棍下去,崔公公已成了半个血人,涕泗横流:“贵妃娘娘饶命!奴才再也不敢了,都是文婕妤以贵妃娘娘之名相逼,否则给奴才一百个胆,奴才也不敢动小主们的份例半毫啊!”
他趴在地上,颤颤巍巍向前爬行,想伸手去够周旖锦的衣角,在地上挪动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。
“信口雌黄的狗奴才!”文婕妤气急,一脚踢开他带着血污的手,眼神恨不得将那崔公公千刀万剐。
平日里克扣的份例他也分去不少,可一朝事发,却先把脏水都泼到她身上。
文婕妤忙拉着周旖锦的袖子,陪着笑脸道:“姐姐,这奴才狗急跳墙,您可千万别信他的胡言!”
崔公公吃痛,对文婕妤的恨意愈发深了,目眦欲裂:“娘娘,奴才绝无虚言!”
周旖锦谁也没理会,只是摇了摇茶杯。杯里泡着顶级的雀舌毛尖,淡雅的幽香顺着裙摆上金丝绣的秋菊蔓延,衬得她愈发清冷。
她凝望着文婕妤满脸堆笑的面孔,不禁又回想起梦里那绝望窒息的疼痛,心底不自主地隐隐发疼。
周旖锦清了清嗓子,慢悠悠问道:“崔公公,文婕妤可是本宫的好姐妹,为何要做出这等事?我看你这太监死不悔改,若再不说实话,不如拖下去乱棍打死,草席一卷扔乱葬岗罢!”
听着这话,崔公公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了,望着文婕妤的眼神都满是杀意。
大难临头,崔公公口不择言:“娘娘把文婕妤当好姐妹,她却将你当垫脚石!这三年里,文婕妤靠着搜刮克扣,每月到手的钱财不比您少!几日前萧美人有喜,皇上亲赏的玉如意也被她强抢了去,拿去给她哥哥做礼送贿,娘娘一问便知!我敬重娘娘,可竟被这恶毒女人蒙骗至此,还请娘娘明察啊!”
话音一落,文婕妤的心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下,从头凉了个彻底。
“姐姐!您、您万万不要听信那小人谗言......”她扑通一声跪下,抬头对上周旖锦冰冷的目光,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彻寒。
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?
认识周旖锦这么多年,知道她一向都是软弱好拿捏的,凭仗着家世显赫一时,却是个未经世事的娇花。可她方才的那个眼神,简直冷得可怕,好像一切尽在她掌握似的。
文婕妤强压下内心的疑惑,辩解道:“妹妹从未做出此等龌龊之事,那玉如意只是、只是我家中一时周转不来,想着日后填补上,便未曾与姐姐说起......姐姐,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,您要信我啊!”
“既然如此,妹妹身正不怕影子斜,自然也不怕本宫提了你宫里的奴婢细细去查,连着你这几日的行踪,一并交代了。”
听了这话,文婕妤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,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来。
贪污银两事小,凭她与周旖锦的关系,左右就是受些罚,但若是被查出她与皇帝密谋,牵扯至落水一事,且不说周旖锦如何想,那九五之尊最先就不会放过她。
至此,文婕妤只能咬咬牙,跪在地上,眼泪不要钱似的流:“……妹妹只是一时糊涂了!作出这种错事,还望姐姐念在往日情分上,宽容大量!”
大殿里,沉默久久蔓延。
文婕妤的身体都开始发抖,忽然耳边传来周旖锦清脆的声音。
周旖锦嘴角挂着些笑,款款走下来,将手里的茶递给了文婕妤,“妹妹竟是诚信认错,本宫自然便不会在计较,罚你每日在宫中罚跪两个时辰,小惩大诫吧。”
文婕妤立刻松了口气,叩谢隆恩,果然周旖锦是个没有头脑的,凭往日情谊,她几番哄骗,这事情便过去了。
一旁的桃红却很是不满,气鼓鼓地盯着文婕妤。
“至于崔公公——”周旖锦看了一眼底下狼狈求饶的内务府主管太监,朱唇轻启:“杀了便是。”
屋里的空气快要凝滞,周旖锦手底下的人动作麻利,三下五除二便绑了起来,崔公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,便被一刀抹了脖子。
众人皆吓得发抖。内务府总管在宫里的权势仅次于皇帝身边的福公公,竟被贵妃如此轻易便杀了!
一时间,在场众人又怖又惧,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自己藏起来。
突然,殿内传来一大声抑制不住的“呕——”,吸引了众人的目光。
侍卫们立即警戒起来:“什么人!”
白若烟蹲在角落里,面色苍白,扶着柱子不受控制的干呕了起来。
大殿很空旷,她本想躲起来,静等这一场好戏结束,可长这么大,她连鸡都没杀过,却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,被这血溅四方的浓重气味冲击得不堪忍受。
“奴婢、奴婢只是路过……”白若烟被侍卫拿剑指着,眼前是发着寒光的剑刃,她胆都要被吓破,浑身抖如筛糠。
周旖锦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,自从落水以来,她身体总是莫名疲乏困倦。
她不再听白若烟解释,只觉得吵的十分头疼:“擅闯内务府重地,拖下去杖责二十。”
白若烟吓得魂都快没了,连句求饶都未说出口,便被拖下去了。
蔓延满殿的血腥味刺得周旖锦十分难受,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。
“文婕妤,克扣的银两,限你一月之内双倍补齐,另外——”周旖锦的眼神落在了一边还未进到她宫里的补品上,“萧美人既有喜了,本宫也未曾关心过,这些就送到她宫里吧。”
小太监一挥浮尘:“起驾回宫——”
文婕妤跌坐在满地的狼藉中,冷着一张脸,久久未曾回过神来。
虽然念着往日的旧情,周旖锦并未严惩自己,但不知为何,看见周旖锦现在的模样,她心里却总是不安——方才她看自己的眼神,仿佛一只沉默的野兽慢慢露出獠牙,令人心底发寒。
过了许久,文婕妤扶着柱子,慢慢站起身来。
她愣怔片刻,眼神落在那几包将送到萧美人院里的补品上,突然眸光一闪,掩着嘴角低低笑了起来。
周旖锦换了一身衣裳,随着桃红上了马车。
每月十七是贵妃归宁的日子,马车出了宫门,径直往丞相府奔去,巍峨森严的宫殿被甩在脑后,渐行渐远。
桃红坐在一旁,低头玩着荷包的碎穗,表情郁郁不乐。
见周旖锦一言不发,终于,桃红忍不住问起来:“娘娘,您为何如此轻易就放过了那文婕妤!她仗您的势却毁您的名声,这种白眼狼,娘娘还对她讲什么姐妹情分!”
桃红越说越生气,手都攥成了拳头:“奴婢早就看出来那文婕妤不安好心了!娘娘还没入宫的时候,她是一心钻研,想嫁进我们家当大公子的正房夫人,谁知大公子根本不理会她,娶了家室门第都清白的郑氏嫡女,那文婕妤自己没戏了,便在背后诋毁郑氏的名节!”
听了她的话,周旖锦依旧面色从容,说道:“她狼子野心,我怎会不知?只是文婕妤心机深沉,今日之罪不至死,我现下严惩了她,倒是出了口恶气,可指不定哪日疏忽,便要死在她手上。不如轻轻放过,满宫都知道她深得我心,仔细看着,早晚能遇到她登高摔重的一天。”
桃红沉默了片刻,“娘娘英明,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是奴婢疏忽了。”
周旖锦也不是没想过要除掉文婕妤,但转念一想,若魏景真像梦里那样,一心想要除掉她,又迫不得已要维护表面上的和平,最好利用的,无非是她身边这个关系匪浅、情同姐妹的棋子。
况且文婕妤,远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简单。
马车驶入了丞相府,远远便看见熟悉的金字匾额。周大人和母亲,并长嫂郑氏和庶兄周楠肩侯在门口,不知等了她多久。
想起梦里,丞相府被抄家,家破人亡、血流成河的场景,周旖锦心头忽然有些酸涩。
周大人携家眷对她行了礼,众人一并走进正厅去。
周旖锦跟在后面,看见父亲束起的头发已是半白,朝堂上风头无两的左丞,到了家里,也只是个身形微微佝偻,年过半百的老人。
方一进屋,母亲王氏便紧紧拉起她的手,心疼之情难掩:“锦儿,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落水了?”
周旖锦正要宽慰她,母亲却先她一步说道:“这宫里的人怎么连我的锦儿都看顾不好!我瞧着你瘦了许多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“我也不知,许是走的太急脚滑了,幸好并无大碍,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母亲不要担心。”周旖锦安抚母亲坐下。
落水一事,这几日她多方查听,却怎么都没找出头绪。
她自知身处这风雨飘摇的高位,不知多少人暗中虎视眈眈,更蹊跷的是,她方醒来不久,大牢内便传出了翠微宫主殿林昭仪染病逝世的消息,满宫皆传她报复心切害死林昭仪,可谓是心思恶毒。
那林昭仪素来与她无冤无仇,若不是巧合,这满宫内能把手伸到大牢内的——每次起了这念头,她都想起梦里那碗落胎药,继而浑身发冷。
她从前是有多傻,竟看不懂这群狼环伺的皇宫,还以为自己得嫁良人,高枕无忧。
听了这话,周大人的头偏到一边,显然是不信。
半晌,周大人开口道:“你母亲为了这事,几日都吃不下饭......锦儿,你可知道,这深宫不比在丞相府,步步都是荆棘,你性子太过单纯,爹也不能保你万事无忧。”
本以为周旖锦会同从前那样倔强,却没想到她上前两步,径直在周大人面前跪下:“女儿从前依仗母家,恃宠而骄,如今已深深反省,定会谨言慎行,安心度日。”
周大人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咙里,低下头深深看了周旖锦一眼。
从前她在家里时,是那么顺适性情,骄傲自信的性子,入宫不过三年,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说出这种话来,不免让他心疼,这背后遭受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磋磨。
一旁的王氏已然红了眼眶,周大人无奈叹了口气,起身将周旖锦扶起,宽慰道:“这满京城多少王公贵族,照我说,你当年本就不该嫁给那——”
他自觉失言,转身坐回椅上,身形带了丝颓丧,“也怪我,被你母亲一劝,想着这丞相府家大业大,怎的也不至于让你受了委屈。”
四下寂寞无言,只有王氏淡淡抽泣之声。刚点上的烛火光辉刺眼,在晚风中徐徐摇曳着。
忽的,门外传来一阵嘈杂,通传的小厮脚步极快,三两步便到了正厅。
“禀老爷,大公子回来了!”
周旖锦还未来得及出门相迎,门外就径直走进来一男子,二十五六的年纪,穿着一件紫色云纹官服,腰间系着犀角带,身形高挑,容貌温雅,正是大公子周宴。
“哥哥!”
周宴行了礼,周旖锦忙迎上前。
新官上任几个月便因手下人贪污之事遭贬,此番磨难并未使他消瘦,依然是从前那一副光风霁月、温文尔雅的模样。
周宴拜见完周大人,郑氏也款款走来,帮周宴接过行李,周宴看见郑氏,眼神里的温柔盈盈。
周宴招招手,吩咐侍从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几个小物件,林林总总捧到周旖锦面前。
“南下这些日子,沿途遇到些好玩的物件,想着你在宫中寂寞无聊,便带回来给你瞧瞧。”
“哥哥还把我当小孩子呢?”周旖锦翻来翻去,尽是些时新的九连环、长相新奇的纸鸢一类玩意,倒是讨她喜欢。
“没有没有。”周宴笑着摸了摸周旖锦的发,轻声哄道:“是哥哥老了。”
一家人其乐融融,过了半晌,周宴突然道:“说来也是奇怪,我本是要贬谪的,前两日忽然下了圣旨,封我为参使,领兵增援在边疆的四皇子,戴罪立功。”
此话一出,众人都十分讶异。
周氏百年来都是文臣,出了叔父一家武将频出,其余嫡系子女中寥寥。虽说周宴自小习武,亦同兵戈之事,但朝中武将众多,忽然让他这个新科状元郎领兵出将,实在是有些蹊跷。
周旖锦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,忙劝道:“这四皇子品行不佳,哥哥在他手下做事,务必谨慎小心。”
四皇子领兵几月未攻下匈奴之事,她也有所耳闻。四皇子魏祺是瑶妃亲自养大的,她见过许多次,心气浮躁的小字辈上战场吃点苦头是难免,可不知为何,一场简单的平叛几个月都未解决,恐怕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。
更何况,哥哥若是上了战场,生死由天,岂不是任凭皇帝拿捏。
“可笑!”
上座周大人的脸色十分暗沉,“朝廷是没有将了吗,竟要阿宴领兵上战场!那匈奴一事看似简单,可连久经沙场的平北候都未能平息,他一个毛头小子,又能做些什么?”
一旁的王氏闻言,心中一颤,还是劝道:“你也别这样紧张,说不定圣上只是为了给阿宴一个机会,戴罪立功呢?”
周大人面上浮现一丝苦笑,只是摇了摇头,不愿让王氏一介妇人为此忧心。
皇帝哪里是要周宴戴罪立功,多半是要拿周家当挡箭牌,若打赢了还好说,若是输了,只怕是要这百年清流世家,为那不争气的四皇子背黑锅。
这三年来,他愈发看清那曾经央求他扶持的皇子,如今的九五之尊,到底是多么的狼子野心。
那样的一个人,怎么能容忍大权旁落于臣子?只是为了锦儿,不得不忍下这一切。
“罢了,圣旨已下,皇命难违。”周大人的身子微微陷进椅子,看上去一瞬间苍老了许多。
“阿宴你素来谨慎,切记万万小心,若有危险便传信回来,我这个老家伙还能罩你一时半刻。”
“父亲所言甚是,哥哥当要防微虑远。”周旖锦亦在一旁补充,看见周丞相犹疑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。
周旖锦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,天色已完全黑了。
月色凄凉,被一层薄雾笼罩着,斜斜挂在天幕上,混沌的一片黑夜,好像要将她吞噬。
她正要上马车,忽然看见白日没怎么说话的庶弟周楠追出来,牵了马也要出府。
周楠是家中不得宠的妾室所出,比周旖锦小两岁,平日里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。
“周楠?”周旖锦有些不解,问道:“这么晚了,你要去哪儿?”
“……这个送给娘娘。”周楠走上前,掏出袖中绢布包着的小匣子。
匣子里静静放着两支金钗,花纹镂空都精美,许是京城时兴的花样,虽然名贵,却与周旖锦库房里那几百支无般一二,算不得出挑。
见周旖锦犹豫了片刻,周楠有些羞赧,以为自己的礼物,她这在宫里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娘娘看不上。
周楠脸色羞愧,周旖锦却已经将那匣子收了起来,又道:“你月例也不多,怎给我买这样贵重的礼物?以后再得银子,攒起来当娶弟妹的聘礼才好。”
周楠听了这话,像被戳中了心怀,沉默片刻道:“我虽未谋得一官半职,比不上大哥年轻有为……不过一点心意罢了,况且我私下也有些营生,断不至于缺银子的。”
“什么营生?”周旖锦皱起眉,有些警觉。
“一些小生意罢了,父亲母亲也是知道的,娘娘不要担心了。”感受到周旖锦的怀疑,周楠有些不自在,随口侃道。
“那好吧。”周旖锦应下来,周楠便驱着马一吆喝,往南边去了。
马车一路颠簸,街上正在宵禁,为免扰乱,他们便绕了些远路,直奔回宫。
许是折腾一天过于疲惫,周旖锦有些头晕,靠着马车内细软的毯子,合上了眼,不久便沉沉的睡去了。
隐约中,她好像做了一个梦,梦里的她背着一个包裹离开了凤栖宫,乘着一叶扁舟,远远逃离了那九重宫闱。
小舟在浪上飘摇,忽的不知从哪来了许多追兵,大喊大叫着,要绑她回去。
刀剑泛着寒光,架在她柔弱的脖颈上,逃脱不得。
“娘娘!不好了,快醒醒!”
睁眼时,桃红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。
不知为何马车停了,耳边是噼啪的雨声。风雨之中,到处是嘈杂的马蹄声,还有刀剑相撞的轰鸣。
周旖锦被刀剑抵着脖子的惊悸还未散去,忽然听见有人痛呼一声,一个身上中了箭的男人倒进马车里。
他穿着平民装扮的衣衫,腰上系了一条白巾,马车的帘子被血溅了一半,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蓦然涌入鼻腔,令人几欲作呕。
那男人状若癫狂,哪怕胸口直直中了箭,手上的刀还作势要砍。
面前惨烈的场景彻底惊醒了周旖锦的神经,她匆忙打开匣子,将那两支金簪紧紧捏在手里,又拉着桃红,一把推开马车门,喊道:“快跑!”
马车外的场景更加可怖,恍若人间地狱。
许多官兵与和方才那人一样打扮的人激烈交战,杀喊声穿透耳膜,一整条街都是刀光血影。
本就是在京城脚下,她随身的侍卫并不多,眼见着已无力招架各处蜂拥而来的人,散了个七七八八。
来不及细想,周旖锦忍着恶心,迅速跨过街头横尸。
刀光箭影,她仿佛受了些伤,身体传来隐隐疼痛,她来不及理会,冒着雨径直一路快速逃跑。
她自小习的武功只是为防身,手无寸铁与之拼杀定是不敌,眼见着要跑出街口,余光突然看见身后桃红的身影一沉,紧接着传来她的尖叫。
周旖锦一回头,只见一个大汉提着带血的长砍刀,眼神里泛着凶光,桃红的小腿被砍出一道长长的血口,跌落在地上,痛的动弹不得。
“桃红!”周旖锦忙回过身,想拉桃红起来,可桃红的腿上汩汩往外冒着血,根本站不起身。
焦急之际,那大汉已经追上来,面露凶光,大刀横空降落,直晃晃对着她砍下来。
周旖锦逃脱不得,只能紧咬牙关,紧紧握着手中的金簪,准备与那大汉相搏。
忽然,大雨之中,一个身影自马上纵身而起,横空一拦,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顶开了那砍刀。
刀剑相撞,发出剧烈的轰鸣。
马上之人穿着铠甲,一刀劈下,结果了那人性命。他伸出手,一把将周旖锦捞起来,她身子往前一扑,撞在了那被鲜血染红的铠甲上,在那人怀里被稳稳扶住。
大雨打湿了她的发,更看不清眼前那人的面容。鬼门关走了一趟,小命险些断送在这里,周旖锦吓得眼眶都红了,浑身有些发抖。
马上颠簸,她心里怕极了,不禁抓紧了那人的铠甲,往前凑了些。
炽热的呼吸轻轻喷在魏璇脖颈上,勾起一阵异样的酥麻,怀里的身躯轻柔娇软,隔着铠甲,也能感受到些许急促的起伏。
魏璇一路打马奔来,只看了一眼,他便认出她来了。
大难临头,贵妃娘娘一届深宫女子,竟不似料想中跌在地上无助哭泣,甚至身姿挺拔骄傲而立,想以手中的簪子以卵击石。
人命关天,那刀劈下来的瞬间,他脑子一热,就把人拎上了马。
手里的剑挥动,魏璇轻易斩下了几个人的头颅。他身子微微侧了侧,银色铠甲挡住了喷溅的血,以免沾污周旖锦华贵的衣裙。
满街都是异军,他也不敢轻易放她下马。
二人离得很近,魏璇心里止不住有些忐忑,懊悔自己平日里行事谨小慎微,如今却掉以轻心,这样冒犯了贵妃娘娘,属实是糊涂至极。
一想到往日里高高在上,尊贵无两的贵妃娘娘,如今被他半拢在怀里轻轻啜泣——他身体忽然微微僵硬,浑身的血液都有些发烫。
“是你?”须臾,周旖锦已经停止了啜泣。她强撑着坐稳了,浑身僵硬,身子有些刻意地离他远了些。
那葡萄似的双漂亮眼睛望向魏璇,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,愣了片刻,显然是认出他来了。
“……放肆。”周旖锦咬着牙,想到方才还被他扶在怀里,顿时脸色有些发白。
自小到大,高门贵女的规矩她一样不落,如今却与他这陌生质子同乘一匹马,简直不成体统。
魏璇沉郁片刻,身子刻意离远了些:“微臣一时情急,僭越了娘娘,明日一定向您请罪。”
四周仍余许多异军,杀喊声满街,周旖锦眸光晦暗,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她有些不稳,几次都险些被刀剑伤到,而身后的男人胸膛宽阔,浑身散着温暖的热气,周旖锦忍着撑起身子不往后靠。
身上淋着雨,又受了颠簸,鲜血流的更快,伤口钻心的疼,也许一处,也许两处……
“娘娘小心!”一支箭镞不知从哪儿忽然窜出来,魏璇急忙侧身,挥剑以相挡。
霎时间,箭簇撞到刀背,擦着周旖锦面前的空气划落,她浑身一紧,呼吸都几乎停滞下来。
感受到周旖锦的惊悸,魏璇低头看了一眼。
大雨淋湿了她的衣裳,紧紧贴在身上,衬出那玲珑腰肢。她发丝散乱,鼻尖泛着红,仿佛被暴雨摧毁的娇花。
有那么一瞬间,魏璇以为自己的心颤了颤。
他想快些结束战斗,手上的动作便凶狠起来,手腕翻飞,几乎一剑便取下一人性命。
不知过了多久,整条街才慢慢平静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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